每个村都有范雨素 只是他们没能写出自己的故事
《我是范雨素》刷屏的前一天,我在著名的“宇宙中心”五道口,请我最资深的女同学吃晚饭。她在广州一个机关当公务员,来清华大学参加短期培训。
她和我一个村,大我半岁,两家相隔500米左右,她的父亲是乡干部,我的父亲是卫生院院长,她的母亲是大队妇联主任,我的母亲是赤脚医生,两位母亲是当时农村少有识文断字的妇女,因此私交甚好,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是“闺蜜”。
从小学一年级开蒙到高三,我俩一直在一个班。两人的学习成绩长期处在伯仲之间。因为竞争彼此的眼里甚至可以忽略对方的性别。两人高考落第后在不同的学校复读一年后,我的运气更好一些,考上了重点大学,她被一所师专录取。我大学毕业后来到北京,她师专毕业分到老家一家工厂做宣传干事,那家工厂很快倒闭,她经过下岗、代课等种种难熬的历练,在女儿已几岁时考研究生去了广东,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广东。
我俩那天在五道口的那家餐馆见面时,已阔别十年,对坐谈论往事,从小学的同学开始,谈到初中的同学,再到高中的同学。我们惊讶地发现,能共同记住名字的同学,已经很少了。
遥想我们1977年读小学时,二、三十个野孩子涌进湘中一所山坳上的村小,那所小学当时连课桌板凳都不齐全,十几年前就废弃了,一度改为养猪场。这种小学一个班能有两个小孩一路杀出重围,考上大学和研究生,留在北京和广州,从事让老家人艳羡的工作,几乎是山村的一种奇迹。小学的那些同学,尽管是一个村的,但他们大多数人的现状,我俩几乎都不知道。
我就读的村小比这所条件差多了
也许,从我俩考上大学甚至更早的时候开始,那些和我们同一年开蒙的同学,变成了不同轨道上的行星。
第二天当我读到“正午故事”中的那篇火遍网络的文章时,我想起了和那位女同学的会面,试图回忆起其他那些面貌已经模糊的儿时同学。他们中许多人天资不错,但因为种种原因,在人生的马拉松中接二连三被甩了下来。
对范雨素的这篇文章,我一开始就不是从文学的角度去欣赏,打动我的也不是行文的技巧。无论用夸张的言语赞美这篇文章,如“祖师爷赏饭吃”;还是批评这篇文章在写作技巧方面其实平平,远未达到“金线”以上。我以为都是舍本逐末,有意或无意忽视了这篇长文真正的价值。
被无数人盛赞的那段化用席慕蓉诗句的开头:“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在我看来反而是弄巧成拙的讲究,暗合语文老师曾教授过作文须有“豹头凤尾”的八股技巧。《人民日报》的评论将范雨素和她的湖北同乡余秀华的写作,定义为“以文学为武器对抗存在的荒芜”,更是一种看似拔高实际上冲淡了无数如范雨素一样的人的人生苦难。这种苦难平常而琐碎,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多数为认为不值一提,这才是底层社会的悲凉。倒是范雨素看得明白,她在接受采访时说:
我没有想到这篇文章会火,我是靠苦力吃饭的,不靠写文章谋生,我连打字都不熟练。像我们这种养孩子的,就想赚点钱,正好正午(微信公众号)给稿费。而且我也没写过多少东西,没有感情我写出不来。
席慕蓉诗集是那个时代文学青年的标配
如《周易》所言“修辞立其诚”,为文最高的技巧是真实和真实,只要以坦诚的态度,将一个人真实的苦难历程说出来,稍加裁剪,就足以动人。对今天多数城市白领来说,老板的呵斥、每月占工资一半的月供,或许会认为是忍辱负重的艰辛,与范雨素受的磨难一对比,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被感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范雨素算是我的同龄人,在70年代前期出生的农村孩子,特别是女性,哪个人经受的磨难不能写成一本书呢?可以说每个村都有一两个范雨素,只是他们没有写出自己的故事,或者有少许的人写出来了,没有像范雨素那样经社交媒体发酵而一夜红遍全国,而是如山间一岁一枯荣的草木,无人关注。
我和在清华培训的那位女同学在小学时,还有一位共同的竞争的对手,三人小学阶段全班的学习成绩是“三足鼎立”。那位同学是名女生,叫“好妹”,好妹聪明而勤奋,作文写得真好。和我们俩相比她更是不容易,好妹的父母目不识丁,也没有兄姐的辅导。而我俩的家境在乡村算是殷实的,父母重视孩子的教育,那位最资深的女同学有三为兄长,都是“学霸级”,特别是她的三哥1984年高考时以湖南省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成为我们那个小地方津津乐道至今的“科场佳话”。
那时候小学升入到公社的初中,还需要考试,约有一半同学考不上初中的。小学五年级毕业升学考试,好妹和我们俩的成绩在全公社排名靠前,当然被录取到重点班。
可是,初中开学时,我俩没有见到好妹。她辍学了,家里人决定不再送她读书。在乡村,没有什么奇怪的,一个女孩,读完五年小学,能识几个字,上集镇卖地里出产的瓜果能算对账,就足矣。多数人家哪有余钱供女孩读完初中甚至高中?女孩子对这样的命运安排,也一般是逆来顺受,如范雨素自述那样“膨胀”得在十二岁时独身去南方流浪,毕竟是极少数。
好妹后来可能到南方打过工——因为学业的压力我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关心好妹的命运,在我们高中毕业前后出嫁,嫁到哪里我不知道,出嫁后过得怎样更不了解。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好妹应该已经做祖母了。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位相处最融洽的族兄,大我两岁,初中同届。小伙伴们叫他“奇老汉”,他是家中的长子,少年老成,十三、四岁时犁田耙田等农活样样精通。和我一样,他也是书痴。陋村书籍奇缺,我俩几乎把能接到的书全借来读了一遍,包括当时在乡村最为平常的《毛选》五卷。两人在放牛、砍柴时,就刚读过的书会争论得面红耳赤,上午讨论李逵杀人杀得真是痛快;下午可能谈到“它是站在海岸遥望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没见过大海的我们一起开动脑筋,想象“航船”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和奇老汉,还有一位族叔、一位族兄,同年考上离家16里的一所县里高中,过着寄宿生活,每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带着在学校食堂搭伙的稻米返校。走在山路上,我那袋米一定是由孔武有力的奇老汉挑着,而我背一个小书包,毫无愧意地跟在后面,一路高谈阔论。
高二读完上学期,奇老汉也辍学了,他家是我们全族家境最贫困的,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能读一年半高中,已然是很奢侈的事。再说,在我们那所高中,绝大多数应届毕业生是考不上大学的,再多读一年多,拿张高中文凭,对奇老汉全家来说,是一笔看不到回报的投资。
他没有什么怨言回到村里。后来他在村里做过很多尝试,包括科学种田、做养殖业,甚至看奇门遁甲的书替人算命,一一失败。再后来一位在长沙某高校工作的族叔帮了他一把,介绍他去那所高校的绿化队做事。据我在该高校就读的一位女同学转述,奇老汉在高校打工时又不安分了,热衷参加高校学生的社团活动,和人争论那些玄而又玄的问题。因为他不修边幅,不洗澡不洗头,浑身汗臭气和一群大学生在一起,让人掩鼻,逐渐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在他辍学后十来年时间内,奇老汉成了我们村“失败人生”的典型,快三十岁时他才娶了个老婆。从此开始认命,他跑到海南扎扎实实打了几年工,积攒了一笔钱,回村盖了一幢三层的楼房。房子盖得很好,是他自己设计的,白墙蓝屋顶,不同于乡间新房子的俗气。看来少年时爱读书打下的底子,毕竟有所体现。
前年我的父亲过世,办丧事时他跑来帮忙,看到戴孝的我,安慰了一句,我抬头看到这位过于显老的儿时伙伴,也只是表示感谢。两人不知能从何说起。
有谁还记得死在朝阳医院的李丽云
这样的人生,这样的故事,在我的故乡,不知道有多少。如果大家不太健忘的话,应该还记得2007年在朝阳医院京西分院因同居男友拒绝签字耽误手术而死去的孕妇李丽云。李丽云是我的邵阳同乡,1985年出生。她的家在邵阳县最为贫穷的黄荆乡——前几年媒体报道的“无妈乡”即是此地。李丽云少年时和范雨素有点类似,据媒体报道:
李丽云一心想当演员,初中毕业后,进入了长沙电影学校,这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毕业后还要花十几万到北京进修时,李丽云的梦碎了。
李丽云从小喜欢看武打片,章子怡、成龙、李连杰是她最喜欢的三位演员。后来,李丽云带着父母借来的1万多元钱,来到湖北武当山某武术学校练武,结果被骗了。
离开武当山,李丽云变得郁郁寡欢,花钱大手大脚,开始说谎话。
2004年春天,李丽云在衡阳某模具学校毕业后,带着800元路费,到广州找工作,却被隐性的性别歧视拒之门外。
…………
李丽云带着80元钱离开了家乡。这个当时不满20岁的女孩,一路靠卖唱来到衡阳,随后又到达郴州。在这里,李丽云见到了左右她生死的男人——— 肖志军。
李丽云的故乡就是前几年被报道的邵阳“无妈乡”
1973年出生的肖志军是衡阳人,和李丽云一样活在梦幻中。他的梦是“做官”,带着李丽云进京,说他和某位部级高官关系密切,希望攀龙附凤挤进仕途。
2007年冬天,一场肺炎让李丽云梦断京华,现实也残酷地嘲笑了想当官的肖志军。
如果李丽云不死,活下来,艰难地活在北京,把她的人生经历写下来,可能比范雨素更能打动人吧?然后,上天没有给李丽云这样的机会,相比而言,范雨素算是幸运的。
说了这么多,我没有任何对范雨素不敬的意思,我佩服她历经磨难后的淡定和沉静,她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份难得的历史文稿。仅仅从文学价值来评论这篇文稿,恰恰是对《我是范雨素》的贬低。
范雨素时刻强调自己弱者的身份,既是一种清醒,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可这个世道谁又是真正的强势者呢?如她所言:
我不觉得阶层怎么固化,大家都是焦虑的。一场大病,一场金融风暴,大家可能都会一贫如洗,只有少数几个人掌握财务(富?)。所谓中产看不起农民,我觉得他自己哄自己,我觉得大家的财富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
这段话让不少中产或伪中产感慨不已,活着不易,是大多数人的切身体会。比起好妹,我和在五道口餐聚的女同学是幸运的,但我俩见面,除了忆旧,询问对方老母亲的身体,没有过多谈及这些年个人的经历。谁的人生能轻言不艰难呢?
萨特说过,“人就像是骰子一般,把自己投掷到人生之中去。”多数人在人生的旅途中是随波逐流,没得选择的,是“高者挂罥长林梢”,还是”下者飘转沉塘坳 ”,凭的是运气。励志类读物更多的效能是一种为自己打气的麻醉品。认命,或许是面对苦难务实的态度。
【本文首发“UC大鱼号”】
谢谢鼓励,马云说西湖边的乞丐都用支付宝乞讨了,我这庶几近之?
给我的小号“宋通社”(ID:Songnewsagency)做个广告。这是我两年前和同仁们做的一个公号,回到宋代报道当时的新闻。后来人散号荒,我想重新打点,一定不负大宋不负君。关注请按下面的二维码: